北大荒美术审视当代中国文化的一个视角

北大荒美术：审视当代中国文化的一个视角

文：刘金祥

　　我是北大荒虔诚的文化子民，多少年来我的心里眼里耳里梦里思想里情感里智慧里凝神　　北大荒的沃土层层叠叠装订成一页页厚重的历史，北大荒的太阳被朔风吹散成片片红霞落满原野生长出满山遍地的大豆高梁，北大荒的沃土、北大荒的莽林、北大荒的河川、北大荒的山路组合成一个美的地区单元，北大荒的雷鸣、北大荒的闪电、北大荒的歌谣、北大荒的炊烟结构为一个独特的生命世界。

　　北大荒以其自然的简洁、人文的简朴、历史的简约独居一方圣土，审视天地宇宙的幽静与玄奥。我意识到北大荒的儿女用他们的睿智、他们的才华、他们的情感、他们的想象、他们的符号对北大荒文化生态进行破译和言说，从文化意义上为当代中国创造一个独具魅力的神话。

　　中国美术中的“龙江现象”就是这样一个令我欣喜令我心醉令我顶礼膜拜令我感奋不已的文化传奇。我对龙江美术追寻探究得太晚了，而且仅仅一年之前我才清理出她的理论框架和美学机制。

　　作为一个黑土地养育的批评者，我为我的勤勉自豪，我为我的失职而自责。在此之前我仅注意只有蒋巍贾宏图的报告文学、迟子健王阿城的小说、张曙光庞壮国的诗歌、杨利民邵宏大的戏剧、刘锡津杨人翊的音乐是从文化意义上来解读和阐释北大荒的，殊不知在更传奇更经典的层面上，美术家晁楣于志学卢禹舜高卉民侯国良贾平西关玉良纪连彬郑艺曹香滨兰铁成郝伯义曲学礼黄泰华王训月王革滨等诸位，不但以个体独具的才情，更以一种整体贯通的气势非常强劲地创造出北大荒美术神话，这一神话穿越区域文化时空，留下一个时代的文化记忆。

　　神话是虚幻的，但神话的创作者都是现实中的人。我在接触北大荒美术之前的二零零一年发表《守望精神桑梓的腹地》时，曾对浮泛浅薄的北大荒文学发出质疑和诘问，我强烈地感觉到北大荒文学里缺乏北大荒的野性北大荒的神秘北大荒的粗犷北大荒的强悍北大荒的冷峻北大荒的肃穆，简言之缺乏对黑土文化母体的挖掘和历史文化精华的采撷。他们总是像兜售山货的农民一样，弄些土特产品取悦城里人，而不是以一种独立的自信的成熟的开放的心态面对和介入当代中国文化。而龙江美术恰恰是以此作为其站立和崛起的基石，所以当他像身如红松体如白桦的黑土硬汉一样矗立在中国美术馆和美国、日本、加拿大、韩国、新加坡等国家的艺术展馆时，它原来匍伏仰视的“文化巨人”便显得局促矮小了。

　　广义的神话永远是充满当代意识的思想文化结晶。神话包含着每个地域每个时代个人或群体对自己地域自己时代独特的艺术理解、审美判断和精神诠释。中国美术的北大荒神话，便是从这一意义上为中国当代文化建设提供了一个崭新的视角。

　　北大荒神话是由色彩线条体量造型构图时间空间气韵力度等美术元素所传达所显示，是由开宗立派的于志学推陈出新的晁楣举幡擎旗的卢禹舜狂放不羁的高卉民探骊得珠侯国良特立独行的贾平西和槌幽击险的关玉良等美术家所标志所象征。

　　北大荒版画是中国版画的发祥地和重镇。晁楣是北大荒版画创作群体的向导和统帅，其画风凝重精致洗炼，作品所闪现的简括色泽所蕴含的深湛气质增加了一种摄魂夺魄的恢宏与豪气。晁楣版画既有北大荒的地域形影，又有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在质素。欣赏他的作品你会明显感到他的思索他的激情处于永恒的勃发之中，北大荒的风北大荒的雨北大荒的麦浪北大荒的林海久久在他胸中荡漾，他的作品律动着一种深厚绵长的生命力量。

　　冰雪山水画创始人于志学秉持石涛“墨海中立定精神”的理念，把历代美术家忌讳的黑白二色和谐地纳入他的艺术生命体系，创造出画山无石、画林无树、画树无枝的艺术语言和高超技法，填补了中国水墨画不能直接画雪绘冰的空白，于志学不仅拓展了传统山水画的表现领域和手法，而且从更深的层面上表现了宇宙的恢宏和自然的伟力，把中国造型艺术创作推向一个崭新的境界。于志学结束了二十世纪温带艺术称雄的历史，开启了二十一世纪寒带艺术大放异彩的未来。

　　作为龙江中国画领军人物的卢禹舜近年来虽迁移京师，但在艺术肌理上却与北大荒有着一种内在的精神链接。卢禹舜以轻柔的笔意铺陈着神秘的宏伟，以清晰的对称建构出深远的幻镜，“返虚入浑，积健为雄”，变化多端的造型和诡异凝重的符号有机地统一在一种强大的主体意识之中，这就是山野一样坚实厚土一样沉稳的精神主题。我清楚地知道这一主题来源于北大荒的魂魄，来源于对当代文化建设呼唤的回应，当然也来源于卢禹舜的修养卢禹舜的自信卢禹舜那北大荒一样的坚毅性格。卢禹舜对宁静的向往与追求，使我想起现代绘画主义之父塞尚，卢禹舜甚至和塞尚一样固执，为了追求坚实而稳定的主题不惜放弃诱人的抒情与耀眼的光景效果，其卓尔不群的气质和清俊绝俗的品格使卢禹舜在当代中国美术史上占有重要一席。“三草堂”画主高卉民是北大荒神话中一个独特的鬼才精灵，很像黑土先民想象中的那种山神，“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他的以草为主题的大写意作品是简练的线条变形的符号夸张的造型等高度形式化了的构图，是从北大荒原野深处浮现出来的坚韧和质朴，其作品沉郁中见清雅粗犷中现轻灵洒脱中透秀逸，高卉民旷达疏宕的风格宛如北大荒智者所发出的爽朗的笑声。侯国良其人其作都是一条北方汉子。侯国良的主题无疑是北大荒神话的重彩，他既状绘北大荒人物如抗联英雄东北农民又摹写北大荒风情，你很容易从这种迥异的题材中所包含的共同性主题去理解其作品不仅仅是地域文化的产物更是当代人文精神的结晶。侯国良的工笔细密精致严谨，《暴风骤雨》《李兆麟将军》《呼兰河传》等作品中的人物造型形神毕肖，让人联想到激荡在侯国良内心中的北大荒的历史风云，《乡音》《日子》《旧事》等作品使人感受到由荒原折皱断裂所装订成的厚重历史以及从生命深处喷射出来的痛苦与欢乐。关玉良的艺术世界蕴含着一种幽默讽刺乃至荒诞，他用一种智慧一种策略一种现代意识审视审视北大荒特定的文化环境和精神气候，《情在大山中》、《山魂》等系列，从关东地貌的特殊气质入手，由写实走向半抽象，追求沉郁苍茫、浑朴厚重、诡异神秘的艺术效果。郑艺油画艺术利用北大荒的韵律北大荒的旷远北大荒的浑厚北大荒的纯朴作为符号作为造型作为构图，创造了北大荒神话中的深邃峭拔颖慧奇绝的童话世界。在郑艺的物化神灵的精神世界里，我体会到一种对过去苦涩的依恋，一种对未来真挚的追寻，一种对人类文化的整体观照，一种对生命的深沉热爱。曹香滨这位北大荒女性是从另外一个不可取代的角度来丰富北大荒神话的，其作品是抽象的思辨的，理性高于感性，她让我看到人的心理积淀与精神自由并不是一种规范模式，而是艺术家自身修养的一种心灵深处的情感，这种情感处于多种因素的制约之中。曹香滨是以一个女性一个北大荒女性的全部感觉全部激情全部温柔全部细腻全部颤栗来拥抱她的艺术世界的，其作品靓丽明快之中不失北大荒的雄烈和英武。还有我不能一一述及的诸位北大荒丹青妙手及其作品，共同构成了我们引以自豪的北大荒神话。

　　我非常看重中国美术中的北大荒神话的整体意义，这种整体意义大于全部龙江美术家之总和。北大荒神话对中国美术乃至对世界美术的贡献，最根本的就是全部龙江美术所体现出洋溢出创造出的富于启发和建设意义的人类精神。虽然龙江美术家群体没有一致的理论纲领和艺术宣言，而且每个艺术家都有极强的主体意识和鲜明的艺术风格，然而艺术家的理论纲领和宣言是通过其艺术实践体现出来的。他们所处的相同的地域环境、文化环境以及艺术思潮发展中不可缺少的物我同构、天人合一思想，最终成就了龙江美术家的北大荒神话。

　　当我带着新的现实去观照过去的时候，他就会象一个回归故乡的游子，对那里总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情，时间和反差把过去和现在融合在一起，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感觉。北大荒神话的基点无疑是北大荒，北大荒神话的精神内核无疑源于北大荒的历史文化积淀和现实精神存在。北大荒集农耕文化、游牧文化和狩猎文化于一体，是绘画艺术的富矿。

　　北大荒不同民族具有各自的文化风貌和精神个性，比如在蓝缎、兽皮、贝壳、铜玲、铜花装扮下的鄂伦春少女便象一座座金塔一座座金山，是一个点的并列线的交错面的重合的视觉形象；赫哲人点缀在服饰上的黄蓝两色浸透着崇拜太阳向往大海的美学意识，他们在方寸大小的抽象图形中注入了玄奥难解的精神元素，创造了亦神亦魔亦真亦幻的谜一样的世界。再比如流布于北大荒各少数民族的萨满教，因其崇拜式的形而上的意义而以其神秘狰狞荒诞的形式成为一种震憾人心的美。这些在龙江美术家的作品中都以其形式化的符号化的方式大量存在，他们也自觉自信自豪地供认不讳。然而，我想指出的是比这重要得多的北大荒神话的文化意义而非地域意义。龙江美术家们不是单纯从古物收藏或风土展示的角度来选择北大荒文化的，他们的着眼点始终是其对中国当代文化建设的价值诉求，正是这一点把北大荒神话导向了现在所具备的深度和广度，换言之，北大荒神话的产生是听命于一种时代的呼唤。北大荒神话的创造者们大都处于改革开放以降东西方文化相互冲撞彼此交融的时代背景之中，遂使他们具备了宏阔的眼界宽广的视野崭新的视角，可以说正是这种文化背景决定了他们的创作方向，使北大荒神话成为既承纳中国传统文化包容西方现代文化而又以其独立不羁的风格突破超越二者的精神存在，正是以创造为桥梁和动力，北大荒美术从偏居一隅的东北边陲突进中原腹地走向世界各国。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世界文化有一个共同的重大主题，就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尤其是对人作为万物主宰这一命题的反思和检省。这也正是北大荒神话创造者们的美学理念，和一些社会学家人类学家的理论体系包含一种物我相一的主题一样，龙江美术学家们也具有一种主客无间、人物相亲的现实主义追求，创造出神与物游、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诸多现实主义作品。这里容易引起误解的是北大荒神话中原始古朴神秘的传统因素的表层，一些人以为这是老庄卢梭式的“崇尚自然”，甚至以此作为逃向远古的理由。不！北大荒神话中“崇尚自然”的因素，紧扣当代人类文明发展的主脉，是一个极为主要甚至是极为本质的艺术取向。毋庸置疑，人类精神总有一种“回溯性”或表面上的复古，但就其实质而言是以对人类失去的东西的寻找来表现对现实的审视和关照，其目的更是一种为了现实需要而进行的创造。典型的例子就是西方的文艺复兴运动，它所复兴的决不是简单的古希腊文化精神，而是以其作为参照以现实需要作为支点以重建提升作为目的而创造出的开启西方整个现代历史的人文主义思想。与此同理，北大荒神话实乃当代中国思想价值体系和文化观念的一种具体表现，具体而言则是人与人、人与物的亲和相处、和谐共融的生存状态的形象化艺术化。北大荒神话的生命体系既是旷远古朴的，又是充满现代气息的；既是躁动不安的，又是安详宁静的；既是粗砺混沌的，又是机智优美的；既有激情野性，又有智慧幽默；既有恣肆恢宏，又有明丽清新，既有原始神秘，又有当代理性-------北大荒神话是在主流意识支配下所达到的一种古代与现代、物质与精神、理智与情感的文化默契。

　　中国当代美术因其种种原因更多地停留在对传统的摹仿对西方的复制而显得乏善可陈，相比之下，龙江美术家群体以北大荒神话的方式走向中国现代艺术的前列，便显得更为引人注目。北大荒神话从文化的意义上为当代中国创造的一个独具魅力的艺术传奇，愿这一艺术传奇更加辉煌更加久远。

(原文发表于年5月8日《黑龙江日报》)